亦舒:到处睡的男人

  眉眉答应表妹借出公寓的时候,再三叮嘱:不准开性派对,不准打烂东西,不准弄脏地毯。

  表妹陪着笑说:“表姐太小觑我了。”

  再苛刻的条件,也速速应允,为求达到目的,这是人的天性,但往往在到手之后,又把一切诺言丢在脑後,并且一点也不惭愧。

  眉眉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正等于每个男人在求婚的时候,都答应让爱妻过幸福生活,那是一定的。

  眉眉离开家,是出差到亚姆斯特丹,公司总部在荷兰,眉眉代表远东最大的代理商。

  该处天气非常冷,男士非常热情,两者皆使眉眉吃不消,大学毕业之后,她对旅行心痛极恶,每次步下长途飞机她都觉得老了十年,酒店的暖气太干燥,当地食物不合肠胃,同时,家中的音响设备也不能随身携带。

  归途中她充满希望二小时一小时地倒数,盼望回到家中,在自己的床上,好好睡它整整十个小时。

  好不容易拎着行李捱到家里,一开门,眉眉呆在当地。

  说好的,表妹必需在她回来之前一天撤退,并且把公寓收拾干净。

  眉眉没有预料表妹会做得到洁净部份,但,最低限度,人应该已经离开。

  但没有。

  她躺在沙发上,好梦正甜。

  眉眉看看钟数,已是下午一时三十分。这人昨夜莫非去了做贼。

  她叹口气,悔不当初是没有用的,幸亏这恶客不是睡在房中,至少把床留给主人,还算有点良心。走到厨房,眉眉看到杯子一叠书堆在那里,也不生气,打开橱柜,取出纸杯,泡了杯普洱喝。

  她太息一声,脱了外套,打算洗一个热水澡,**会周公。

  明天便是农历年三十夜,眉眉略有感触,女佣早就放假去也,三餐只得到酒店的咖啡厅去解决。

  她推开房门,大吃一惊。

  床上躺着一个人。

  男人。

  眉眉的忍耐力到了极限,冲破沸点,大喝一声,响若春雷:“起来!”

  那年轻的男子和衣跃起,两眼还未完全睁得开来,看见床头站着一个叉着腰板着险的女子,不由得问:“你是谁?”

  “***,”眉眉骂:“你问我,我是谁?”

  那年轻男子完全不明所以然,只知无故捱骂,不由得没好气起来,“我真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而且,有话好说,不必动粗。”

  “好,”眉眉说:“好,闯入我家侮辱我,我这就报警。”

  她才取过床头的电话,表妹已经跑进来,“什么事,什么事。”

  眉眉瞪着她,“问你自己!”

  表妹鉴毛辨色,知道得罪了表姐,连忙解释哄撮:“这完全是误会——”

  “我不管,我不要听,你叫他马上走。”

  那男子已经穿上外套,向大门走去,表妹急急迫在他身后。

  眉眉把床上被褥一股脑儿扯下,踢到一角。

  表妹送走男友,回来看见,不禁说:“人家又不是麻疯病人,不过和衣憩了一会儿,你这是何苦呢。”

  眉眉指着表妹,“你,你也给我滚。”

  “我不滚,我还得将功赎罪。”

  表妹说得出做得到,连忙取出新床单替眉眉换上,又替她放洗澡水,然后驻在厨房洗杯碟。

  眉眉气难下意难平,一点睡意都没有,在房中踏步。

  表妹说:“我们不过借你的地方开会,那位还是我的营业经理,并不是坏人,你看我们之间并无暧昧,大家分头休息,我知道你有洁癖——”

  眉眉打断她,“我累了,你请回吧。”

  “表姐。”

  眉眉已过去拉开大门。

  表妹知道她脾气,再说下去姐妹之情怕都要报销,只得离去。

  在门口她再说声“对不起”。

  眉眉大力拍上门。

  开会为什么不在公司开?

  大把酒店可以租房间用,何必跑到人家闺房来。

  表妹固然太不自重,那个男人也恁地无赖,胡乱在别人家中就睡起来,可恶。

  眉眉捧看一杯茶,喝了整个下午,终于坐在沙发上盹着。

  每次下飞机都时空大兜乱,需要三两天休息。

  过了一个顶冷清的年初一,初二那日,旧同学玲玲来叫,眉眉也就出去赴约。

  玲玲嫁得很好,家里富丽堂皇,把过年当一件大事来做,一株红艳艳的桃花插在古董瓶子里,摆在大门入口,客厅里另置各式年花。

  眉眉心想,这已是普通人家一个月的粮了。

  眉眉同老佣人熟,一进门便说要吃上海炒年糕,玲玲笑着迎出来,“你们这些独身客,平时风流快活,过年可真折堕,来,我同你介绍,这是我表哥姜礼和,同是天涯沦落人。”

  眉眉并不期望有单身男客,已是意外,等看清那姜礼和的面孔,更是大吃一惊。

  是那人。

  是那倒处睡觉的男人。

  姜先生也不致于忘记两天之前发生的事,呆在那要不动。

  这一对年轻男女全没想到事情有这么凑巧。

  而富泰的玲玲天真地沾沾自喜,以为他们相见恨晚,过电如雷殛。

  谁知眉眉回过神来,把女主人拉下一旁说:“我胃气痛,立刻要走。”

  玲玲诧异,“我这里有药,你一定是饿了,我让佣人马上弄吃的出来。”

  玲玲把她按在沙发里。

  茶几上恰恰放着一盘水仙,幽香扑鼻,镇静了眉眉的神经,况且她肚子也真的十分饿,不想无谓牺牲,于是便坐着不动。

  她不与小姜说话,小姜便顺手拣起书报细看,他本来心中忐忑,怕对方当场说出不愉快经验,稍后发觉眉眉神色庄重,倒是放下心来。

  备好食物,玲玲来唤眉眉入席。

  眉眉见是白粥与数碟精致小菜,胃口大开。

  玲玲陪她坐着,一边问:“你看我这表兄如何?”

  眉眉立刻皱上眉头。

  玲玲悄悄说:“怎么,不合你意?人家一表人才,又有高尚职业,先做一个朋友再说。”

  眉眉感激她的好意,守口如瓶,只是摇头,饱餐一顿,即时告辞。

  玲玲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约了人玩桥牌。”

  玲玲恼,“年初二,鬼同你玩桥牌。”

  眉眉一边擦嘴一边说:“可不就是洋鬼子,人家才不过中国年。”

  一干开溜。

  玲玲只得放她走,回来向表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姜小生如何答得出来,这位眉目清秀的小姐肯定恼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无奈兼无聊的打个呵欠。

  玲玲问:“要不要眠一眠?”

  姜礼和吃过亏学了乖,把手乱摇,“不不不,我也告辞了。”

  玲玲只觉得今日两个客人都神经病兮兮的,白做了一桌菜想拉拢他俩,谁知甫见面不但没好感,反而落荒而逃。

  姜礼和驶着小车子离开亲戚家往斜路下驶,却看见较他十分钟走的眉眉还站着等截计程车。

  他本想别转面孔匆匆驶过,但这时偏下起毛毛雨来,计程车势必更加吃香,说不定这倔强的女子要等到黄昏。

  姜礼和心软了,毕竟不是陌牛人,他上过她家,在她床上打过中觉,就差没做一个粉红色的梦。

  那日四个同事上去聚头,商量计策,预备过完年就发动新攻势,干通宵之后,两人告辞,留下眉眉的表妹与他,本来还强撑着,是她先在沙发上盹着,他只得转到睡房去息一息。

  ——他错了,他应当立刻走。

  姜礼和轻轻按车号。

  眉眉看到是他,没有表情。

  小姜推开车门,“请上车。”

  眉眉犹疑一刻。

  好汉不吃眼前亏,出来做事这么多年,她早已学会转弯,这样站在雨中,似个难民,不知还要等多久,不如先上了车再说,这小子如有什么不规行动,一干向玲玲投诉。

  眉眉身手敏捷地跳上车去。

  姜礼和松下一口气。

  他不敢待慢,聚精会神地把车子驶回眉眉家。

  下雨,交通挤塞,一寸一寸地驶,他怕这位小姐不耐烦,但是没有,她把头转过去,看窗外的风景。

  这程本来十分钟可以走完的路,竟走足一个小时。

  眉眉一句话都没话过。

  姜礼和心想,这种女人最适合做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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