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随笔两则

  大九州的梦

  我近来不常写作,觉得没有什么好顽的,每承朋友们相劝,使我觉得为难了。为甚没得可说的,说来话多。在此只能提出一点:“已说的不想再说。”这应该不错,却使我搦笔踌躇了。

  “好诗多被古人先”,这个感觉可扩充于一般的文章。究竟古人说了些什么,我虽不大清楚,大概总无所不说罢。在浩如烟海的陈编中检出前人所已说而后我说,那就不须你说,没世穷年也无作文章之一日了。不书卷呢,也不行,会不自知地犯了重复地说话之过。

  在这歧路之前,仔细思索,忽然有了。我的怀挹或不免与古人同,而我的境遇却不尽同于古人,且或大异,这一点倒似乎有把握的。先找出古人所未经历的事实,然后来发议论,意见仍或不免于陈腐,却可安安稳稳地躲开这雷同。我就是这个主意。

  那末,咱们就来谈***吗?这也不必。咱们国内近百年似乎发生了一椿大事。这惟一大事究竟是什么呢?即邹衍大九州的梦,太史公以为“宏大不经”的,一旦成为事实了,或誉为中西文化的交流,或谤为****的侵略,或日用夷变夏,或日世界大同,说法多歧,事实无异也。

  这,聪明的古人纵然料得到,却没有经识过,就是说他们没有开眼,却让我们很巧的,或者很不巧的给真个碰上了。碰上了就没法。我们的生存将被它决定。我生存的意义,假如有的话不得不在这里去找。我们无法踏着古人的脚迹,我们无法直用古人的成方,它们至多仅仅能给我们做参考而已。我们如何应付这的确地道空前的遭遇,它的方案,咱们得自个儿去找,而且所用方法又特别的笨,所谓“上一回当学一回乖”,我们必须以我们的族类邦国身家性命一堆儿作为孤注去和世界人去**,于是它们都姓了“碰”,碰得着是运气,碰不着则呜呼哀哉一瞑千古。无论如何,纵不采取任何的行动,我们得正视这悲壮且有点儿悲惨的定命。我们对于先民,对于来者又应感有一种沉沉的负荷,类似所谓责任心者。假如写文章应有这心情,不该为着兴趣。早已交代过,近来对于写作,我原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谈虎丘截

  《大戴礼记·保传篇》:越王不颓旧冢而吴人服。

  只此一句,故事不详(www.lz13.cn),亦未见他书,盖别有所据,而今亡矣。北周卢辩注曰:“盖勾践也”;下又云“皆得民心也”。按卢说“越王”为勾践,于“旧冢”无注,以义推之,盖即阖闾冢。或更包括其他吴先生,主要的在于阖闾,注谓“得民心”者指此而言。吴山越水,佳话流传,此“虎丘剑池”所以为千秋名胜,固不仅风景之佳。若视同培XX杯水而小之,非知古今者也。

  吴梅村《虎丘夜集》写剑池云:火照灵湫暑月寒,钟埋苦雾阴崖黑。鲁公擘窠字如斗,忠孝轮困鬼神走,藓剥苔侵耿不磨,手扪沉吟立来久。

  名贤巨刻,光景宛然。明代如此,再远不可悉知,其为胜迹,固无恙也。余浙人而生长于苏,于吴越并有桑梓之敬,偶拾遗闻,遂略记焉。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一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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