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爱情三章

  

  一

  有时候,夏天的落日好像突然改变了世界的外观。大火球低低地迎着你,整个天空红光灿烂。疾驶的车辆,急着赶路回家的行人,彼此交映着闪亮的落日余晖,又在地上、路上、墙上投下了它们和他们的奇形怪状的影子。

  人行道上,男女老幼拥来挤去,参差不齐地移动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使劲拉住妈妈的衣裙:“妈妈……我怕……它老跟着我。”他指着零乱的众多的影子说。

  年轻的妈妈笑了,她抱起儿子,亲着儿子的小脸蛋:“小傻瓜,不要怕,那是影子。

  昨天晚上,妈妈不是给你做手影了吗?大马,小狗,青蛙……这也是叔叔、阿姨还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啊!”儿子像是明白了一点点,把头靠在妈妈的肩上。“好乖。”

  妈妈用自己的面颊紧紧贴着孩子的脸蛋,“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妈妈轻声为孩子唱起了歌谣,倒像这里不是熙熙攘攘的街道而是自己的卧房似的。

  孩子是天使。当然,二十九岁的女技术员欣竹一直跟随着这一对**,她全看在眼里,她快要流泪了。

  她定了定神,各种黑影陡然消失,红日已经落山,满天是橙色的光。路灯和商店橱窗里的灯光纷纷亮了起来,各种身影似乎更加杂沓和变动不羁了。

  一辆无轨电车徐徐停到了站牌旁。许多人在这里下车。好像相约好了似的,他们一下车便把一个卖雪糕和**的老头儿包围上了。舔着雪糕的人显出一种享受的满足。不断地有人簇拥上去。这竟使她想起他唱完那首歌的情形,也是这样的簇拥和包围,享受的满足,夏天的黄昏,杂沓的身影……然后,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位爱娇地亲昵着自己的孩子的年轻母亲,好像与她同龄,也许比她还小。多么亲切又多么陌生的画面。她烦乱了。她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个时候,落日,怪影,母与子的低语,雪糕,毫不相干的回忆……她决定了,就这样。如此而已,好像一声长叹,跨过了许多空间和时间。

  二

  第二天清晨。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夏大姐喃喃自语,像是受到猝然一击。她把头深深埋到办公桌的资料堆里,她不好意思。她有意避开欣竹的目光。

  “夏大姐真早!”欣竹像往常一样地问候着。

  “早……”夏大姐说不出话来。这简直是骇人听闻的挑战,她受不了。倒像不是欣竹,而是她做了什么不体面的事。

  欣竹沉着地走到自己的桌前,轻轻打开椅子,坐下,打开抽屉,拿出图纸,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

  她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胡来?夏大姐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凡事总有个限度,总有个大“格儿”。出格儿那么远,还像个女子、像个姑娘家吗?总是有些事情是能做的,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有些事情是能说的,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难道自古至今,不都是这样的吗?她一边盘算,一边胡乱按着计算器上的键盘,显示出了古怪的数字和符号,她又把它抹去了。

  平日井然有序的、显得呆板单调的设计院,今天早晨开了锅。上班来得早的人议论纷纷,竟相传递消息。事情都是因为欣竹贴在设计院大门口的那张征婚启事所引起的。那张长三十厘米、宽二十厘米的纸条似乎震撼了整个设计院。有少数人赞许,许多人摇头,不少的人问与欣竹同科室的人,欣竹是不是最近精神不太正常。

  在欣竹到来之后,在她所在的办公室,当面不好议论。但是人人心不在焉。各种仪表、图纸、办公用具似乎都丧失了正常的功能,脱离了日常的轨道。人们觉得惶惶不安却又兴致勃勃。好像是一种激动,却又因无法表达这种激动而感到压抑。

  终于欣竹的好友、本室公认的老大姐夏淑玲发话了:“那真是你贴出去的?”

  “嗯。”专心致志地计算着的欣竹点点头。

  “你怎么能……”夏淑玲喊了一声,又把话收了回去。真难受啊,太出乎意料了。她走到欣竹跟前,“你为什么用这种……我是说这种**裸的方式呢?我们不是都关心你,给你帮忙吗?这……”

  欣竹索性放下自己的工作,笑嘻嘻地说:“哦,为什么我自己不能帮助自己呢?

  这也是开放嘛!自古就有先例。王宝钏还抛过彩球呢?那倒真是个不错的办法,民族形式,古老传统,浪漫,而又有体育竞技的色彩。为什么要把自己框起来呢?”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把夏大姐吓跑了。只是在夏大姐离开以后,欣竹疲倦而又悲凉地闭上了眼睛。吁!

  三

  欣竹大学研究生部结业以后分配到这个设计院,她的任务开始是协助夏大姐完成几个课题。由于她知识扎实,头脑灵活,点子多,在连续三个课题的解决中,欣竹实际上起的是主导作用而不是辅助作用。但每次她仍然坚持把夏淑玲的名字署在前面——真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

  欣竹的笑容非常美丽,她笑得那样天真,却又深沉。夏大姐爱怜地欣赏着她的笑容。“你有朋友了吗?”夏大姐突然问。

  欣竹支支吾吾,搞得这位善心的大姐捉摸不透。夏淑玲是有一种关心别人与**之美的天性的,她不甘心对于这么可爱的欣竹的幸福无所作为。她几次约一些与欣竹年龄相当的男子到她们的设计院来,公事谈完,还要闲扯一会儿。她把这些她认为完全可供选择的当地第一流的青年男子介绍给欣竹……欣竹是礼貌的,但是毫无兴趣。

  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几次探问,都碰了壁。

  “您别为**心了。我有我爱的人……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新疆?不,还远。**?不,还远。您猜不着?那就不用猜了,他会来的……对,就说是外国也行……”

  她憔悴了。夏大姐想。美丽的年华消逝得是多么快呀!看到欣竹这样的年龄,这样的青春,夏大姐就像看到了自己失却的、好像从来也没有存在过的青春年华一样地珍惜,再不能放过去了啊!

  四

  欣竹躺在属于自己的仅有的半间小屋的一张长沙发上。沙发打开可以支成床,但她懒得这样做,常常干脆睡在沙发上。睡不着便坐起来,用手指无意识地点着一个玩具小叭狗的灵活的头。小狗脑袋不知疲倦地向她点头又摇头,她无法理解小狗的头的动作的含意。她苦笑了。

  回忆起那段既神秘又浪漫的历史,总会有一种隔世之感。虽然只不过是九年以前的事……也许,那本来并不神秘也并不浪漫吧?也许,那根本就是一张白纸,而她自己的痴情把白纸涂成了玫瑰色与天蓝色。从什么时候起,她毅然向青春挥手告别,向爱情告别了呢?

  大学一年级,春天,黄昏,和几个女同学一起在教室里练歌。是西班牙文的歌曲。她们越唱越兴奋,一次比一次声音响亮,却又隐隐觉得她们的齐唱里有点不太对头的东西。突然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男同学。就是他,他专注而疑惑地看着她们,他的目光使她们突然噤住了,“不,是这样的,我听了好几遍了,你们唱得不对,这里休止半拍,不是一拍。休止一拍‘味儿’就不对了。”说完,他唱了一遍。欣竹不由地应和着他,其他女生不由地应和着她。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指挥起来,她们不由自主地接受了这位不请自来的“教练”。过了一会儿,大家都能正确地唱了,果然有了味儿,却没发现这位“教练”是怎样离去的。为这事,女生们议论了一个晚上,嗤嗤地笑了好半天。

  后来才知道,那男生叫陈敬,是学生会的文体部长。欣竹后来担任了班上的文体委员,常常与他打交道。在电子系的布告栏里,欣竹看到了三好学生名单的头一个就是陈敬,她更佩服他了。

  ……多么珍贵、多么匆匆的少年的日子!阅览室,球场,实验室,食堂的每一次会面,每一个眼神,每一个问候和每一次焕发的笑容,每一个朦胧而又分明的遐想……近在咫尺,怎么又像远在天上,躲在云里、雾里?不是么,有各种各样的关于某某女同学追求陈敬的传闻,壁报上有一首美丽的情诗,“观察家”们也分析说是某女生献给陈敬的。欣竹轻蔑地笑了……她永远不会自轻自贱地挤进那个队伍里。

  有什么了不起的?

  有一天,他终于来找欣竹,他说:“我们一起去散散步吧。”欣竹微笑了,她觉得温暖,却并不期待什么。“今天天真好!”“是的,不错。”“我喜欢下雨,讨厌刮风。”“我更喜欢雪。”&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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