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雪路

  前方一片黑蒙蒙。雪原即使在这样晴朗的夜里,也象弥漫着雪粉一样,什么也分辨不清。他摸着黑,把沙狐皮的帽耳又系了系紧,回头望望白狮那儿,只见一个微微发红的烟头在闪着亮。那小子真能抽,他想。他试探地用脚趾头舐了舐毡筒里垫的马鬃,都冻得梆硬的了。可真冷,他抬眼瞧了瞧那浑沌的夜空,冻得粘在一起的眼睫毛轻微一扯,眼皮随着一疼。那小子真能抽,一直没见他灭了那烟头。这么个抽法,走到陶森泡子得抽他妈两包。尖厉的寒风似乎远了些,隔着皮帽耳,他只听见均匀的呜呜声。他也慢慢地从怀里摸出一支“战斗牌”。我也抽,妈的,早抽光早算。省得看白狮子那副涎皮赖脸地要烟的讨厌相儿。牛车颠簸了一下,他瞟了瞟——眼皮没动,不然结冰的睫毛又要拔掉——驾车的那头大牛,狠狠划了一下火。火苗却被风、被冻透骨头节子的寒气吞熄了。妈的,他又更小心地划了第二根。那伙臭**最喜欢朝人伸手要东西。火苗照亮了袖口补丁上的一层薄冰。他看了看雪地,雪地在夜里是灰黑色的,稍显些暗红。睫毛又被拔了一下,他举起手,用指头贴住眼皮。眼皮不疼了,一点点儿水沾在手上。他放下手臂时觉得胳肢窝那儿似乎开了点儿线,冷飕飕的。他恶狠狠地吐出了第一口烟。烟倏然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里。

  谁都知道白狮子不是好东西。游手好闲,不会抓马,不会放羊,更不用说自己祖传的那些实打实的木匠手艺。牛车真颠,屁股下头那点热乎气儿都晃荡掉了。什么都不会,所以那小子活该夜里雪地里出来拉硝,就象口里那伙子拾大杠、埋死人的下三烂一样。他又吸了一口烟,不,白狮是自个儿争着来干这份鬼都不干的活儿的。听说这小子为来拉这趟硝还跟他哥打了一架。烟已经剩下不长的半截儿了,他开始细细地品尝这暖人的烟味儿。在这种地方混,连个带女人的毡房都没混上,算什么蒙古人。呸——他吐掉燎着嘴唇的烟屁股。没准儿,那小子争着来拉硝,是为着叛***国吧?他懒洋洋地想着,斜靠在车杠上。这雪地迷迷茫茫的、看不清却又使人觉得光溜溜的。得防他一手,陶森硝泡子就在边界线边上,闹个事儿不是玩的。万一那小子一溜大吉——他小子可是熟门熟路,以前因为跑到线儿那边偷过木头,“*****”时落了个“国际小偷”的帽子。想想,国际小偷还有干不出来的事儿么?而且那小子又一没房子二没老婆。

  没老婆?还管人家呢,你自己不也他妈没老婆?他烦了,又摸出一支烟卷。这回只划了一根火柴。他听见木头车轮子歪歪斜斜地碾过了一个雪下的獭子坑。前天白海宽回来了,说家乡这阵子娶个媳妇得掏一千——还是丑的。牛车又重重地颠了一下,屁股下头不光跑了热气,而且颠得生疼。这老牛,***的卖的什么傻力气呀!

  晃荡了约摸两钟头了。周围显出不是黑泥巴地而是灰蒙蒙的厚雪地了。在淡淡的暗雪映衬下,他瞅见那头锯了半截角的大黑牛正精神抖擞地大步走着,带劲儿地甩着半截犄角上拴的缰绳。

  他不满地瞟了那庞大的黑影一眼——哼,有种你就再快点。拉你上屠宰厂那天,有种你也走这么快。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没意思。“我的那小花马,哥哥我——”唉,不哼了。如果连这支《小花马》也唱得没味,那就不能再喝了。他闭着眼,只凭这牛车的摇晃,就能猜出这尾车上的红鼻子牛正被拖着跑。狗东西——他恶狠狠地咒着领头车上的丁老壮。你急什么?又不是去**人。这种夜晚,冷得刺骨但又不刮风。更没有下雪——照理说该去找尼码或者是巴依拉喇嘛家的儿媳妇。不过,那有那的麻烦。还是出来拉硝吧,省得在家里生气。这茫茫的黑夜,茫茫的积雪多让人痛快。牛车可以爱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只是天冷得受不了——今年冷得太奇怪了。秋天里他就猜到了准会有个难熬的厉害冬天。那时草根上还带着绿色,草尖儿就又白又干,可以一下子折断。他把狼皮垫得舒服些,朝暗夜吹出一个烟圈。慢慢走有多好。这种冬天,又是这种黑夜,无家可归的人最好就是赶夜路。走啊走,天黑黑的,什么也不说,也不想。只管抽着烟。尖锐的风哨在空中掠过,地上却没有起雪——是个好夜,虽然太冷。

  丁老壮根本不会赶牛车。汉人会什么?牛车都不会赶。听说这个丁不是汉人,而是,而是什么呢?难道不是蒙古人,还能不是汉人么!他盯着前面五辆勒勒车压出的深雪中的辙迹。能这样赶牛车么?六辆车,一百五十里路,那头锯了角的巨大的黑牛会把后面这五头牛拖得吐出白沫子。等一会儿要教训教训那家伙。漆黑的天上,今晚没有月亮,他懒得去算月亮应当在哪天升起来。他盯着蜿蜒的勒勒车队在大雪原的黑夜里蠕动着,好象也能看见空气的寒冷在缓缓降下。住在哥哥伯依纳的家里真不痛快,他咯咯地咬着牙。昨天嫂子居然不给他烧茶。牛车又蹬蹬地颠蹦起来。笨家伙!狗屎!难道你不会拉住那根绳子吗?“嗬——喂!”他愤愤地朝天吼了一嗓子。用不着欠身起来朝前吼,反正他应该明白我是在教训他。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昨天他去赶牛,一天从黑戈壁跑了个来回。回来时牙齿都快冻碎了。而嫂子却只顾在角落里缝花边,她是假装在缝。风呜呜吹着,他觉得腰冻麻了,翻了个身,把烟头叼到嘴角上。

  是呗,是呗,他想。拉硝泥也行,打深井也行,就算跑到“一辈子只敢去一趟”的宝格塔去运木头也行。日子总得捱着过。尼玛的蒙古包到底不是你自己的。找她只有等到住进夏营地,毡包连成片,虱子都快活地串门的时候才方便。他讨厌帮哥哥放羊,何况那还是群改良羊,最难看的牲畜。一看它们吃草他就倒胃口。走呗,他慢条斯理地把一支烟接在燃着的烟屁股上。走呗,这么歪歪地倚在勒勒车上,走到天外头、地边上都行。他深深地把烟蒂的辣味吸进肚子里。

  现在牛车行驶得均匀了。也许那个家伙,那个丁,听见吆喝学乖了。要不就是勒勒车队已经走完了乃林戈壁那坑洼不平的碱地。估计那打头的大黑牛正摇晃着断犄角,沉着气走呢。走吧,前头是一百里宽的伊和塔拉,这么深的雪,够你走的,他想。

  黑夜低低罩着这一望迷朦的雪原。怎么停下来了?他很奇怪。他听见扑通扑通的毡靴踏碎雪地的声音。“丁!怎么了?”他问。原来丁老壮找不准方向了,让他去坐头车。

  狗屎,他暗暗骂道。傲慢地伸伸懒腰,从车上下来。他束束腰带,提起装食物的黄羊皮口袋。他轻蔑地打量了一会儿丁老壮的脸。真是狗屎,他想。他满不在乎地朝头车走去。

  他怎么也睡不着。换到尾车上已经抽了三颗战斗牌,心神不定,真冷呀,天亮前保准更冷。在这块草地上混可真不是容易的差使。 “喂, 白狮子, 走迷了吧? ”他问。他听见白狮子傲慢地用鼻头哼了一声。“我怎么觉得, 觉得咱们朝东扎下去啦?” “你还懂得东呀西的吗?”这小子出口不逊。“汉人嘛,夜里难道还知道什么东呀西的吗?”老子当然知道,老子还知道南北呢,知道你这秃了毛的白狮子,呸,白癞皮狗,心里想往哪儿窜。而且老子也不是汉人,老子是你先人。 “是偏东了……白狮子。咱们得朝左手扳着牛脑袋才能朝北走。”他压住气说。“住嘴!缩住你的舌头!”这小子果然是个下三烂,想找不自在呢——“喂!告诉你,我是怕今儿夜里摸不到陶森的硝泡子。今儿夜里摸不到,明天就装不上硝。”“陶森有你老婆么?嗯?”白狮子居然恶毒地咯咯笑起来。“对啦,有我老婆,那个一条腿的尼玛,还有巴依拉喇嘛家的那个烂鼻头儿媳妇。”他恶狠狠地回敬道。还有几句更上口的词儿,他咽回去了。

  他气鼓鼓地回到尾车上,点上一根烟。走你的,有种你就一直这么走。老子陪你上爪哇国也不在乎。不过到了那一步,老子非给你点儿颜色看看。

  恐怕是迷了路了。伊和塔拉南部该有一条窄窄的干沟。走了怕有八、九个钟点了吧,离开乃林戈壁的碱滩也走了三、四个钟点。怎么还不到那条窄窄的干沟呢?那一年,是鸡年吧。他就是在那条干沟里追上了尼玛的棚车。那儿的芦苇密丛丛的。他懊恼地拨拨大黑牛,狗屎,大概真的迷路了。哼,偏东些呢,还是偏西些?他又拨转了牛头的方向。哼,我马上可以找到那丛芦苇和那条小沟。那年尼玛可比今年让他顺心;今年……他盯着黑牛巨大的身躯摇晃着步上一座山梁。咦,这是什么地方?哪儿来的这么一道山梁?他急忙扯转牛头。别让丁老壮发觉,要偷偷地把路找到。他突然想起了黄脸的嫂子。她大概已经快被那条恶狼啃干净了吧。既然他在这一尺多深的雪原上受罪,她为什么不能尝尝挨狼啃的滋味呢?丁,那个汉人总是叨叨什么朝左走,朝左走只有狗屎。

  “往左走,白狮子!”他吓了一跳。丁老壮正默默地瞪着他。“缩着舌头,你懂什么左呀右的。”他顺口教训道。“听见没有,往左走!”这家伙火气挺大。我的火气比你还大呢:“听见没有,缩起你的舌头!”他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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