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我要在这陪妈妈,我怕她孤单

  文/章早儿

  妈妈去世后第七天,我才哭起来,没日没夜地号啕大哭。

  2011年11月29日下午6时,病房里传来一阵一阵的呼吸声,那是妈妈生命中的最后时刻。

  我打通了姥姥的电话,把手机放在病床上。听着急促的呼吸声,姥姥拼命地在呼唤,我不停地重复着说:“妈妈,我爱你。”我想要抓住这最后时刻,让妈妈听到我对她的爱。

  下午6时32分,在一阵一阵急促的呼吸声过后,仪器上所有的曲线,变成直线。陪伴我29年的母亲,留下最后一滴眼泪,永远地离开了我。

  老人家说,你不能把眼泪留在妈妈身上,不然她也会把你带走。

  那一刻,我还是把眼泪滴在妈妈身上,我多么希望,她也能把我带走。

  医护人员走过来,把她装进一个铁柜,送去太平间。

  短短的十几分钟,原本布满康乃馨,仍然充满生命气息的病房,变得无比冷清。这个我和妈妈度过最后一个月的地方,变得如此陌生,妈妈所有曾在这里生活的痕迹,被收拾得一干二净。

  我曾在病床底下放了一双高跟鞋,是妈妈曾经梦寐以求,但是没有机会穿的一双鞋,它曾崭新地被放在病床底下,它被拿走了;我曾在洗手间放了她的牙刷,早已陷入深度昏迷的她,未曾用过,也被拿走了。

  此时此刻的病房,空空荡荡,只剩下紫色的光线,这是病房在消毒,它将以全新的面貌迎接下一个病人。

  跟着被装进铁柜的妈妈,去往太平间,路上,峻叔一直拉着我的手,不停跟我说:“狼狼还在我们身边,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一直都感觉到。”

  太平间就像一个很大的仓库,一座铁门将生与死相隔开来。铁门里,是一排排冰柜,被冰冷冷地放在那儿,纹丝不动。铁门外,是我和峻叔,是无数个悲痛号啕的生者。妈妈被放在中间那层,放在妈妈下面一层的是一个10岁的小男孩,因患白血病刚刚去世。隔着铁门,父母在那呼天喊地哭,悲痛欲绝。

  每天在这,都上演一场又一场的生离死别,还有一场又一场的法事。太平间的门口,总有一些人跑过来问你,要不要做法事?要不要买骨灰盒?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人活着有生意,人死了更有生意。

  天色渐晚,其他人慢慢散去,医护人员把铁门锁上。亲人们劝我离去,明天再来。我说我要在这陪妈妈,我怕她孤单。

  她和其他人被放在这个封闭的地方,一切肃穆而寂静,没有白天的哭泣,只有窗外的树叶窸窣作响。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她很孤单。

  从小到大,不是她陪着我,就是我陪着她。小时候,她陪着我长大,我去哪儿,她在哪儿。当我离开家在异地读书,她怕我生活不能自理,辞职陪伴我;当我恋爱成家,她为我洗衣做饭;当我孑然一身,她陪着我照顾峻叔。生病后,我又陪着她,陪着她化放疗,陪着她到处求医;给她擦身,为她洗澡。

  那一晚,我坐在太平间门口,在离她最近的地方,陪着她。峻叔说,我也要在这。我坚信,妈妈还在旁边。

  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我紧闭双眼,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妈妈还是一名戏剧演员,团里的台柱子。妈妈在上面表演,我则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下面,学着妈妈的一颦一笑。妈妈下乡演出,我也跟着,趁着妈妈换装的间隙,我还上台,表演了朗诵古诗

  后来,为了我能考上全市最好的中学,妈妈辞职,离开生活了十多年的小县城,来到市区,租住在一个连卫生间都没有的房子里。

  再后来,我长大嫁人,妈妈也搬了过来。从峻叔出生的那一刻起,妈妈就与峻叔形影不离。所谓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养大,说的便是我的妈妈。人家甚至一度以为,峻叔是她的儿子。

  妈妈这一生,为了我四处奔波。

  第二天一早,灵车来了,他们要把妈妈送去殡仪馆。殡仪车上,司机让我们坐在前面,说我们不能跟尸体在一起。

  我彻底愤怒了。

  从医院到太平间,从太平间到殡仪馆,他们每个人都用“尸体”二字形容妈妈。躺在那的,可是我的妈妈。

  我和峻叔执意要坐在妈妈旁边,我要陪着她。

  妈妈在殡仪馆,整整待了48小时。我疯狂地认为,人身上所有细胞的死亡,是在48小时之后。

  那48小时里,我一半时间在殡仪馆,一半时间在家里。在家中那整整一天,我坐在窗台,望着外面车来车往,人去人来,不想说话,不吃不喝,时间仿佛一直停止在那一刻,但墙上的时钟,不停地滴答作响,48小时,就在“滴答”中,过去了。

  48小时之后,我在殡仪馆举办了一场悼念仪式。从我踏进殡仪馆的那刻起,我就很害怕见到妈妈。我仍然记得,妈妈从病房里被抬着出来时,鼻子、耳朵堵得死死的,不然会慢慢地流出浓稠的液体。妈妈这辈子都爱美丽,她怎么能在这最后时刻,如此不堪。

  我看到躺在透明棺材里的妈妈,画着淡淡的妆,面色红润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依然很美。在她身边,铺满了鲜花。

  峻叔写了一张小卡片,他轻轻地抬起他外婆的手,把卡片放进寿衣里。卡片上写着:狼狼,我会照顾好妈妈。

  终于,妈妈还是要被推进火炉。当我和峻叔一起把妈妈推进火炉时,峻叔哭得撕心裂肺。那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狼狼不在了,永远都不在了。

  一场火,将美丽了一辈子的妈妈,化为一盒骨灰。捧着骨灰时,我执意要打开骨灰盒,一摸,还是热的。

  我一路捧着骨灰,一路撒米。老人说,要一路撒米,这样,去世的人才能找到回家的路。我盼望着妈妈能找到回家的路。

  妈妈的骨灰放在家里的那一刻,我终于有些安心:狼狼,又回到了我身边。每天吃饭,我会多放一副碗筷,每天在骨灰盒前,我要点三炷香。我用这些种种举动,让我认为,妈妈还在我身边。

  夜里,我不时惊醒。恍惚间我想赶紧起床,认为妈妈还在医院等着我,直到我跑到客厅,闻到满屋的香火味,看到放在冰箱上的骨灰盒,我才停住了脚步。

  头七过后,狼狼下葬。

  她的骨灰,被安放在墓地里。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妈妈终于找到她最终的归宿了。这里是她的新家,我在墓地上种了青草,两旁种了青松,我想把这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在附近的墓地烧了香,希望他们也能对我的妈妈好一些。

  在这之前,我觉得妈妈是孤单无依的,从病房到太平间,从太平间到殡仪馆,从殡仪馆到火炉,她被迫四处 “漂泊”。终于,她在这里,得以长眠。

  然而从这天起,我却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我希望我的妈妈能回来找我,起码她要给我托梦,告诉我她还在我身边,只不过我只能在梦里看到她了。

  头七过后的二七、三七……直到七七,我在家附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烧香撒米,我迷信地想把她灵魂招回来。我给妈妈的手机号码打电话、发**,尽管对方没有任何回应。

  我在家里到处乱找,看看有哪些地方被动过。我试图想找到一丝痕迹,证明妈妈回来过。

  我跪在窗边,打开窗户,等着她回来。我想,妈妈那么爱我,她要是知道我现在活不下去了,她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就连晚上睡觉,我也要把窗户开着,怕妈妈的魂魄进不了家。

  亲人劝我吃饭,劝我喝水,劝我出去走走。我吼道,你们让我吃饭,我还能吃得到妈妈煮的饺子吗?你们能告诉我一个方法,让我去把妈妈换回来吗?

  我从悲伤到愤怒。

  我不停地想,人来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妈妈这么辛苦把我养大,没有享到福,这么受尽折磨地走了。那么,她来人世间这一遭来做什么?

  我愤怒这个命运的不公,我愤怒这世间为什么没有鬼魂。

  再从愤怒回到极度悲伤。

  我认为我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想把妈妈找回来,但是她仍然没有回来,甚至连个梦都没有给我。

  此时,我开始明白,没了就是没了,妈妈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了,纵使你多么爱她,多么想她,她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拉着你的手,说:女儿,我更爱你。

  峻叔怯生生地走到我身旁,拉着我的手说:妈妈,你吃点东西吧。不然我怎么办呢?我也很想外婆,我很爱狼狼。但是,我也爱妈妈。

  我在脑子里不停地想,人来这一遭是做什么?妈妈这么辛苦把我养大,没有享到福,这么受尽折磨地走了。那么,她来人世间这一遭来做什么?

  如果说,妈妈来世间这一遭是为了我。那么未来,我就是她。她为我付出了一生,我唯一能做下去的,就是代替她更好地活下去,我是她生命的延续。

  这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

  渐渐地,我发觉我越来越像妈妈,很多她曾经会做的事,现在我也会做。以前我是万事找妈妈,从来不做主。但现在,我开始在家里做主。灯泡坏了,我来换;水龙头坏了,我来修。以前,这些事都是妈妈一手操办。今后,我就是她。

  在妈妈的坟头前,我曾很任性地在墓碑上刻了一句话:一切美好,莫过于与您一起渡过。我曾以为,我跟妈妈在一起30年。这30年,是我在这人世间最快乐,最美好的时光。因此,在妈妈逝世后,我要继续告诉妈妈,我这一切美好,都是与她一同渡过的。

  但当我真正明白,我们来这一遭是为了什么的时候,我相信今后我的一生都会是美好的。因为未来的每一天,都有妈妈与我一同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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