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段路
  
  文 / 宁子
  
  该到那边去凑牌局了
  
  半年,180天,4320个小时—医生给出的他生命的最后期限。
  
  且是顶多。那些无法用药物遏制的癌细胞已经侵占了他身体的大部分。在我知道这个结果的两个小时后,他也知道了。我用那两个小时躲在无人处痛哭了一场。纵然早知道这离散是人生的必然,但真正到来时,还是无力坚强
  
  他的主治医生说:“还是告诉他吧,病人有知情权,而且,他不像那种看不开的老人。”70岁,没错,他已经是老人了。可也不过70岁,我曾以为他能活到90岁或更长。
  
  做他儿子这么多年,我更知道他不是那种看不开的老人。这几年里,也总是会听到有人故去的消息,他的老同事、老朋友……他亦开过类似的玩笑—该到那边去凑牌局了。
  
  这一次,被他说中了。只是,沉默了好半天,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后来,他先说了。他说:“是吧?难怪人家说,一查出来就晚了。”
  
  其实不用我说,他比谁都明白。
  
  我闷声点点头,“爸……”喊了一声,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事到临头,沉默是最好的表白。他却笑两声:“呵呵,也可以了,不是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都快71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不过,能活到80当然更好。”
  
  “爸!”我又喊了一声。他的话令我太难过。
  
  “没事啊。”他又说,“到那边继续,去年老王还说他等着我,他算如愿了。”
  
  医生刚巧进门,听见他这句话,扑哧一声乐了:“老爷子,到了那边您先暴打老王一顿,没准儿是他念叨的。”
  
  “嗯。”老头儿认真地答应着,“还是医生说的对,我上次赢得老王俩月没翻身,他记仇呢……”
  
  他在那里絮叨,我抬头和医生对视了一眼,感觉到这个几乎每天都见证着死亡的人也似微微湿了眼睛。他拍拍我的肩:“老爷子没事,生命真不在于长短,精彩就好。”
  
  这话给了我些许安慰,让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到正题:“爸,手术咱不做了,不受那个罪了。医生开了药,咱们可以回家。”
  
  他忽然就沉默了,低头想了好半天:“回家好,我这辈子身上没留过任何伤疤。小时候你奶奶看得紧,都没有磕绊过,要是拉上一刀,到了那边,你奶奶该心疼了。”
  
  我知道,他还是失望的。不做手术更可怕,因为说明已经来不及了。但几分钟后他就把情绪调整过来了,拉一下我的手:“你别太难过,都有这一天,早晚你还能在那边见到我。走,咱回家商量商量后面的事。”
  
  疼痛来就来吧,反正我们无处可藏
  
  那天晚上,妈做了一桌菜,开了他存了多年的茅台—我原本担心的另一个问题是妈知道后会承受不了,她向来是没主心骨的,一辈子大事小事都依赖爸。谁知爸进门扯开嗓子跟她说了实情后,她也只愣了那么几秒钟,然后说:“真让你说中了。”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也许活到这个年纪的他们已经开始频繁说到生死。
  
  但妈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我还是看到了她拼尽力气掩饰的痛苦,整个身体都是抽搐的,一直在抖,好半天洗不完一根小黄瓜。
  
  掩上厨房的门,我从后面轻轻抱住了她。疼痛来就来吧,反正我们无处可藏。
  
  妈就那样背对着我,在我怀里低低哭了一会儿。只有一小会儿,她平静得很快,推我一把:“别让你爸看到我们难受,那样他会更难受。没事,他不还在呢嘛。”
  
  我看着她,胖胖的妇人,平日里絮絮叨叨,经常被爸说成没脑子。有时说得太多,我也会顶她两句。她从来不恼,就讪讪地不吭声了。爸总说她很笨,她也默认—要这么多年后,我才明白这不过是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是他们相爱的方式。事到临头,她比谁都坚强。
  
  她让我出去,手下利落起来,一道道菜很快上桌。坦白说,妈的手艺很一般,爸以前老爱说有点像猪食。
  
  “以后,可不用再吃这‘猪食’了。”现今,他还是这般说。“不过,不知道那边有没有茅台啊?”“有,都是假的。”妈戏谑一句,“你这点钱,也就能买起假的。”
  
  “我儿子会给我送真的,我没钱,儿子有钱,以后你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他给我倒上一杯,“好好记住这味道啊,以后别被骗了。”我忽然有种错觉,什么诊断、病患、半年的期限,都是假的。什么都不曾发生,他还是那个健康的老头儿,日子一如往常,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晚饭,讨伐妈的手艺,相互拌嘴……
  
  那一晚,我不知道爸和妈有没有睡着,又在说些什么。我几乎整夜不曾合眼,黑暗中,一动不动,等待刻骨的心痛淹没过来,一波又一波。
  
  慢慢,到极限。原来,痛苦是有极限的,就如生命有极限一样。然后,在天色微微泛起亮光时,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许只是为模糊这残酷的现在
  
  妈喊醒我的时候,我嗅到油煎荷包蛋的香味。起来看看时间,竟然已经九点多了。一如往常,他在阳台上侍弄满阳台的花草,捏着虫子喂那两只养了好久的画眉。
  
  我没有打扰他,坐下来吃了一口,感觉太腻。
  
  妈站在旁边说:“昨晚跟你爸商量了墓地的事。”
  
  我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怎么老是我,没出息地跟不上他们的平静呢?
  
  “怎么说,是想去公墓还是……”我大口把那只油腻的荷包蛋全部吃下,掩饰我的失态。
  
  “不,我们商量好了,回老家,就在咱们家的那块坟地找个地方。不过你要先回去找找你舅舅,他懂风水,让他看好。”妈把牛奶递给我,“慢慢吃,别噎着。”
  
  我点头:“也好,回去陪着爷爷奶奶吧,以后我也回去陪你们。”
  
  “这就对了。”他拍拍手踱过来,“其实如果为了你日后看我们方便,去公墓也行,可是我想,你妈可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以后不回去,人家要说闲话的。”
  
  是吗?我略感意外。他们不是那种会把旧事絮叨给孩子听的父母,或者是我在成长的年月里一直左突右奔地停不下来,只知道爸和妈在同一个村子,妈这边舅舅姨妈什么的亲戚众多,逢年过节回去一次,永远认不全,详情倒是不知。
  
  “那是。”他坐下来,“我跟你说说……”
  
  一说就是两小时,从曾经在清朝为官的外高祖父说起。他对我妈的家族史倒是门儿清。我顺着他的话开了句玩笑:“为了娶我妈,没少下工夫吧?”“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得意地一笑,“谁知道你妈是绣花枕头,样样不会。”
  
  “大户人家嘛,哪有什么都会的,哈哈哈……”
  
  我们怎么……当他的生命开始以天以时来计算的时候,一家人却前所未有地开起从不曾开过的玩笑来,在那些玩笑里将时光一点点拉回从前,一再地模糊了现在。
  
  是,也许只是为模糊这残酷的现在。我明白过来,他是想把最后的日子走好,妈是想让他把最后的日子走好,作为儿子,我又有什么理由不这样呢?
  
  爸和他们快要团圆了
  
  周末便回了老家,带着舅舅去了那片老坟地。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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