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寂寞嫦娥

  一

  从现在开始后退二十年,嫦娥在离B城150公里外的西部山区种莜麦。那村子名 叫小道儿,单听村名,就知道那地方有多么狭小。嫦娥是小道儿的媳妇,就在那一 年,二十年前,她丈夫开拖拉机从崖上摔下来,让嫦娥成了寡妇。那时候嫦娥三十 岁不到。须知寡妇嫦娥还带着一个刚满六岁的儿子,那景况,真是叫人看着难过。 可是,突然间,正像很多小说家喜欢描写的那样:“一个偶然的机会”,小道儿的 嫦娥走进了B城,走进了该城有名的作家佟先生家中,并不久成为佟先生的太太。到 如今,二十年过去,嫦娥给佟先生做妻子的“妻龄”也有十几年了,推算她的年纪, 该是四十大几。假使你们见过现在的嫦娥,也许还能从她身上看出二十年前在山里 种莜麦的影子,这“影子”主要表现在她那丰满的两腮。山风和日照的缘故,使她 的两腮数十年如一日地呈现出一种新鲜的红晕。红晕之于人脸,按常规染在颧骨的 居多,不知为什么嫦娥却在腮帮子上承接了它。叫人暗想,名作家佟先生当初说不 定就是看上了这鲜艳的腮帮子,才动意要娶嫦娥为妻的。文人有时喜欢感情用事, 且眼神儿犀利,胸中的词汇也比常人略多。谁能保证当他看见嫦娥的时候没有想到 “香腮”一词呢。香腮这词儿谈不上高雅,还有点儿肉麻,可是它引人动一种念头, 想要品尝的念头。

  二

  从现在开始后退二十年,佟先生五十岁。那时候全中国稍微识字的人对小说都 有好感。佟先生凭一部写海外赤子(发了洋财的)万里归国寻亲,终于和荒山僻壤 结发之妻相认的长篇小说立足文坛,然后就不断奔忙于笔会和讲座,一时间看了不 少名山大川,培育了不少文学青年。媒体称他“大器晚成”。正是该过好日子的时 候,佟太太却得了一种不治之症。这不治之症先从皮肤溃疡开始,到后来毛发脱落; 再后来,佟太太连光也见不得了,光加速着皮肤的溃烂。佟太太需终日躺在门窗紧 闭、黑色窗帘紧闭的房间里,吃喝拉撒均在“暗中”完成。这真是一种中国治不好、 外国也治不了的病,佟先生急得快要疯了。佟家虽有女儿三人,但三个女儿谁也不 能尽孝于生母床前。老大老二在外地念大学,家里只有念初中的老三。保姆换了几 位,都因嫌弃佟太太而先后离去。幸亏佟太太一个多年的同事,想起在老家的深山 里有一位新近丧夫的表侄女嫦娥,便把嫦娥引荐到佟先生跟前。

  嫦娥将六岁的儿子留在小道儿,只身一人来到B城佟家,在佟太太伸手不见五指 的黑屋子里尽心尽力一百天,直至佟太太体无完肤悄然去世。照理,佟太太去世之 日也该是嫦娥离开佟家之时,可是嫦娥却留了下来,她的职务也由看护改做了女佣。

  女佣嫦娥的烹调手艺并不高强,但她吃苦在前,人很勤快。有一次,嫦娥正在 做饭,液化气没有了,佟先生便打电话给液化气站要他们送气上门。十分钟后,送 气的师傅就扛来了新罐,换走了旧罐。佟先生付过煤气费,又掏出两块钱送气费给 师傅。嫦娥将这两块钱看在了眼里,她多嘴多舌地对佟先生说,敢情不是白送啊。 佟先生说两块钱买这么好的服务我看挺值。嫦娥心疼地咧咧嘴说:“往后这活儿叫 我劫了吧,你把那两块钱给了我。”佟先生对嫦娥使用的那个“劫”字十分敏感, 那个“劫”字给佟先生眼前这个女人平添了一股子匪气,却更有一股子粗鲁和率真, 听起来很是叫人心跳不已。

  又到了换气的时刻,嫦娥扛上煤气罐就走。少时,她便将一满罐新气运回院来 运上三楼(佟家住三楼),运进佟家。佟先生不知嫦娥是怎么把煤气罐弄走又弄回 的,他想到了扛、背、推、拖、拽、拉……这些动词,这些动词加上嫦娥的英勇气 概令佟先生有几分惭愧,他下意识地看看自己两条细瘦的胳膊,他相信它们本是没 有缚鸡之力的。他觉出了一点儿不自在,不是作为主人的不自在,而是作为男人的 不自在。于是他便故作轻松地摸出两块钱放在煤气灶上说,说话算话,一次两块。 哪知嫦娥哼了一声说,看我这一脑瓜子汗,敢情我也就值两块?佟先生说,你说个 数。嫦娥倚住灶台,歪着头又哼了一声:“哼。”后来佟先生发现,“哼”本是嫦 娥的口头语,大多时候,它既不表示轻蔑,也不表示气愤。所以,到了后来,当她 真的用它来表示气愤或轻蔑时,不仅失掉了应有的分量,反而还有点无可奈何的意 味。现在嫦娥倚住灶台冲着佟先生说“哼”,佟先生体味到的就不是轻蔑和气愤。 那是什么呢?佟先生不傻,他恍惚觉得有那么一丁点儿似嗔似怨,有那么一丁点儿 拿着自己不当外人。不过当时的佟先生,刚从丧妻的悲痛中缓过神儿来的佟先生, 仿佛并不反对有个女人在跟前来那么点儿似嗔似怨,来那么点儿拿着自己不当外人。 更何况,“哼”过了之后的嫦娥又说了句她那从崖上摔下去的丈夫常说的话呢: “力气从身上长出来,就是为了叫你使它!”

  佟先生又给嫦娥加了三块。

  又一回,傍晚时分,佟先生出门散步,不小心将钥匙锁在屋内,一抬头看见正 在倒垃圾的嫦娥,便自然而然地喊起嫦娥。嫦娥听罢,向三楼阳台注目一阵,便直 奔单位的锅炉房而去。不一会儿,佟先生就见嫦娥肩荷一架巨大的铝制叉梯直奔他 的单元而来。这次佟先生不再惊异于嫦娥的力气,转而惊异于嫦娥的信息量了。他 想,她是打哪儿知道这院内的锅炉房里,有一架能够得着三楼阳台的大叉梯呢?看 来这方面的灵敏度,乡下人一般都高于城里人。嫦娥支起叉梯,对准佟家阳台,便 毫不犹豫地攀梯而上。那时佟先生双手扶梯仰望着登高的嫦娥,就看见了一个平常 从未见过的角度。她那壮硕的屁股在他的仰视之下显得格外饱满有力,那真是一个 沉甸甸地压得住阵脚的屁股。一瞬间佟先生想到了逝去的夫人,她那溃烂之前的身 体反倒成了“纸扎人”。佟先生在潜意识里开始渴望一个康健的生命,一个身上有 的是力气的生命。于是,自那天嫦娥入室取钥匙开始,佟先生和嫦娥的关系再经过 些演变,他们就结了婚。

  三

  对于佟先生和嫦娥的结婚,院里的人们理所当然地都表示出惊异。几年过去, 院里对于嫦娥的落户佟家仍然显出些排斥。

  这里所说的“院里”是佟先生的所在单位,这是联系着一批文人的单位,佟先 生的同事都从事着一些和文化有关的研究。四楼的钱先生研究民间瓷绘;二楼的柳 先生研究古BC国王——罗跋的最后的日子;一楼的麻先生专搞摊戏溯源。在五六十 年代的旧体制下,这个院叫过“院”,当“中心”一词在国内悄然兴起后,它改叫 了“中心”。这中心不大,只两座四层小楼,一座办公,一座为宿舍。两楼摆放的 位置呈L形。“L”之间有块空地,原是要盖一微型民间艺术博物馆,因资金迟迟不 能到位,空地就一直空着。日久天长,“中心”的人们便把这块空地戏称为“微型 馆”了。微型馆顾名思义必是微型的,可它还没有微型到火柴盒那么大小,兴建起 来的颇费周折就可想而知了。如今“微型馆”成了大人乘凉,孩子们骑车、踢球的 好去处,人们多在此叙说着天气,报道着肉、蛋价格的涨落,传递着必要的、可公 开、可不公开的信息。那时有关佟先生婚姻进展的信息,就始于这微型馆。其实远 在嫦娥登梯入室取钥匙之前,麻太太——研究滩戏渊源的麻先生的太太,就对柳太 太——研究古BC国王最后日子的柳先生的太太说过,我怎么看着佟先生的眼神儿不 对呀。柳太太说,得了吧你。麻太太说,不信你就等着。柳太太终于等到了佟先生 和嫦娥的结合,微型馆的信息很富预测性。

  嫦娥把这院里对她的排斥,总想成是必然中的必然:一个山里人,又是二茬。 她的苦恼,多来自佟家内部。佟家的三个女儿首先对她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在外地 念大学的老大老二已向佟先生声明,毕业后决不再回B城;正在佟先生身边的老三则 不断向两位姐姐诉说着嫦娥进家后的细枝末节,还详尽描述了嫦娥如何将她那七岁 的儿子留柱领进了佟家。原来,这嫦娥与佟先生结婚不久,谎称留柱患有厌食症, 以治病为名将留柱接来B城。老三对老大老二说,哪里有厌食症啊,贪食症还差不多。 一上饭桌见了食物便风卷残云似的,小脏手举着筷子在菜盘里乱捣乱戳,桌下还不 时爆出一个个又响又臭的屁。老三说着,双手比画着那屁的形象和大小,说直到她 把留柱赶出佟家门,她一坐上饭桌还能看见那一个个的屁在桌子底下游荡。佟先生 对留柱倒是产生过几分恻隐之心,但留柱到底没能在佟家留住。后来当留柱长大成 人,每来B城,总是偷着打电话叫嫦娥出来(嫦娥教会了留柱打电话),娘儿俩找个 小饭馆见面。他们不择饭食地吃饱,嫦娥再塞给儿子两条不好不坏的烟,间或也有 一双佟先生穿过两三回便搁置起来的皮鞋。

  老三顶住了留柱,却仍然觉得在院里有些抬不起头。她把母亲的遗像放大了一 张三十六寸的悬在客厅,以此震慑嫦娥。嫦娥却不恼——至少脸上不恼,有时还端 详着遗照,发表些可高可低的评论。这使得老三气上加气,接长不短就在饭桌上说 些含沙射影的话。她说她同学家有个小保姆,趁主人上班,伙同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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