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妃曲二首

  作者王安石

  原文

  (其一

  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
  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
  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
  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
  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
  人生失意无南北。

  (其二

  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两皆胡姬。
  含**语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
  黄金杆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
  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
  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注释

  1、明妃:即王昭君,汉元帝宫女,容貌美丽,品行正直。晋人避司马昭讳,改昭为明,后人沿用。
  2、春风;比喻面容之美。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中咏昭君一首有“画图省识春风面”之句。这里的春风即春风面的省称。
  3、低徊:徘徊不前。
  4、不自持: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5、归来:回过来。丹青手:指画师毛延寿。
  6、意态:风神。
  7、着尽汉宫衣:指昭君仍全身穿着汉服。
  8、塞南:指汉王朝。
  9、毡城:此指匈奴王宫。游牧民族以毡为帐篷(现名蒙古包)。
  10、咫尺:极言其近。长门闭阿娇:西汉武帝曾将陈皇后幽禁长门宫。长门:汉宫名。阿娇:陈皇后小名字。
  11、“毡车”句:写匈奴派了大队胡姬来接昭君。《诗经·召南·鹊巢》:“之子于归,百两御之。”写贵族女子出嫁,陪从很多。两:同辆。
  12、杆拨:弹琵琶的工具。春风手:形容手能弹出美妙的声音。
  13、汉宫侍女:指陪昭君远嫁的汉官女。
  14、青冢:杜甫诗中有“独留青冢向黄昏”及“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诸句,此用其意。相传昭君墓上的草常青,故名青冢,在今呼和浩特市南。

  翻译

  (其一

  明妃当时初起程出行离别汉宫时,泪湿桃花春风面鬓脚微微亦低垂。低头回看身影间周围无有此颜色,还让我君王的感情都难以控制。离别归来却怪罪丹青画图手,美貌如此在眼中平生实未曾见有。天仙意态由自生画笔难以描摹成,当时冤枉杀死画工毛延寿。从此一离去心知更不能回归,可怜还不能穿尽汉朝皇城之宫衣。万里寄语欲相问塞南遥远家乡事,只有年年日日里眼望鸿雁往南飞。家人虽然在万里传来亲人之消息,好好安心在毡城不要常将家相忆。您还不曾见近在咫尺长门里幽幽阿娇被锁闭,人生如果要失意无分天南和地北。

  (其二

  明妃当初嫁给胡人的时候,身旁上百两的毡车上乘坐的都是胡人女子。她多想找个人说话但无处可说,只能把心语寄托于琵琶声中,心事只有自己知道。她用能弹出美妙声音的手拨动黄金做的杆拨,弹起琵琶仰望空中飞鸿劝着胡酒。随嫁的汉宫侍女暗中垂泪,行走在大漠上的返国者频频回首。汉朝之恩实在是浅薄啊,胡人之恩还要更深,人生的欢乐在于心与心相知。可怜王昭君的青冢已经荒芜埋没,还是有悲哀的乐曲流传至今。

  赏析

  (其一

  梅尧臣、欧阳修对《明妃曲》的和诗皆直斥“汉计拙”,对宋王朝屈辱政策提出批评。王安石则极意刻画明妃的爱国思乡的纯洁、深厚感情,并有意把这种感情与个人恩怨区别开来,尤为卓见。

  针对当时的社会背景,王安石歌颂明妃的不以恩怨易心,具有现实意义。当时有些人误解了他的用意,那是由于他用古文笔法写诗,转折很多,跳跃很大,而某些人又以**偏见来看待王安石,甚至恶意罗织之故。清代蔡上翔在《王荆公年谱考略》中千方百计地替王安石辩解,但还未说得透彻。

  明妃是悲剧人物。这个悲剧可以从“入汉宫”时写起,也可以从“出汉宫”时写起。而从“出汉宫”时写起,更能突出“昭君和番”这个主题。王安石从“明妃初出汉宫时”写起,选材是得当的。

  绝代佳人,离乡去国,描写她的容貌愈美,愈能引起人们的同情。《后汉书·南匈奴传》的记载是:“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官,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江淹《恨赋》上也着重写了她“仰天大息”这一细节。王安石以这些为根据,一面写她的“泪湿春风”,“徘徊顾影”,着重刻画她的神态;一面从“君王”眼中,写出“入眼平生未曾有”,并因此而“不自持”,烘托出明妃容貌动人。所以“意态白来画不成”一句是对她更进一层的烘托。“意态”不仅是指容貌,还反映了她的心灵。明妃“徘徊顾影无颜色”正是其眷恋故国无限柔情的表现。至于“杀画师”这件事,出自《西京杂记》。《西京杂记》是小说,事之有无不可知,王安石也不是在考证历史、评论史实,他只是借此事来加重描绘明妃的“意态”而已。而且,这些描绘,又都是为明妃的“失意”这一悲剧结局作铺垫,以加重气氛。

  上面写“去时”,下面写“去后”。对于去后,作者没有写“紫台朔漠”的某年某事;而是把数十年间之事,概括为“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这两句间,省略了“然而犹且”,意思是说:“明妃心里明知绝无回到汉宫之望,然而,她仍眷眷于汉,不改汉服。”

  近代学者陈寅恪曾经指出,中国古代所言胡汉之分,实质不在血统而在文化。孔子修《春秋》就是“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的。而在历史上尤其是文学上,用为文化的标志常常是所谓“衣冠文物”。《左传》上讲“南冠”,《论语》中讲“左衽”,后来一直用为文学典故。杜甫写明妃也是着重写“环佩空归月夜魂”,这与王安石写的“着尽汉宫衣”,实际是同一手法。杜甫、王安石皆设想通过“不改汉服”来表现明妃爱乡爱国的真挚深厚感情,这种感情既不因在汉“失意”而减弱,更不是出于对皇帝有什么希冀(已经“心知更不归”了),不是“争宠取怜”。因此,感情更为纯洁,形象更为高大。接着又补上“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把明妃一心向汉、历久不渝的心声,写到镂心刻骨。梅尧臣也说“鸿雁为之悲,肝肠为之摧”。王安石写得比梅尧臣更为生动形象。

  最后,又用“家人万里传”来说,以无可奈何之语强为宽解,愈解而愈悲,把悲剧气氛写得更加浓厚。更妙的是:笔锋一带,又点出了悲剧根源,扩大了悲剧范围。明妃这一悲剧的起点可叙从“入汉宫”时写起。汉宫,或者说“长门”,就是《红楼梦》中贾元春所说的“见不得人的地方”,从陈阿娇到贾元春,千千万万“如花女”,深锁长闭于其中。以千万人(有时三千,有时三万)之青春,供一人之*欲。宫女之凄凉寂寞,可想而知,而况宫女的失宠与志士的怀才不遇,又有某种情况的类似,所以从司马相如《长门赋》到刘禹锡的《阿娇怨》,还有《西宫怨》之类,大都旨写这一题材,表现出对被侮辱、被损害的广大宫女的同情,或者抒发出“士不遇”的愤慨。唐人“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早在王安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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