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昌英:行年四十

  四十大约是人生过程中最大的一个关键;这个关键的重要性及其特殊刺激性,大概是古今中外的人士同样特别感觉着的。我国古语有,“行年四十而后方知不足”,“四十而不惑”,“四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矣!”等说法。《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在自序里也把四十的重要写得轰轰烈烈,亦可说是痛哭流涕,中有“四十不成名不必再求名”,“四十不娶不必再娶”等句。就今人而论,胡适之先生过四十那年,写了一篇洋洋数万言的大文,纪念他所经过的一切。最近钱乙藜先生也出版一本珠玉夺目的小诗集,既不命名,也不署名,只是赠送亲友,纪念他的四十生日。

  西洋人也把四十看做人生吃紧的关头。英国名剧家卞尼罗专从心理及生理上着眼,描写四十岁左右男女恋爱的难关。他的《中海峡》是一部相当成功而在当时极受欢迎的剧本。所谓人生如旅客,短短七八十年的寿命如同跨过英伦海峡的旅程一般,到了四十岁的时候,正如渡到海峡的中间,旅途虽然已是走道了一半,可是险恶的大风浪,却正当头!

  当今社会上活动的人物,多半是在这个困苦艰难,坚忍奋斗的抗战中默然渡过了这四十岁的重要关头,其中当然是有许多可歌可泣,也许是可笑可骂的事故发生了。在太平时候,那些故事也许掀起偌大的风波,使社会人士在讨论的当中,得着某事其所以转变的原委,可是在这大家头上罩着了更重要的难题的现在,大家耳闻目击了这些事,只不过骂一顿或是笑一顿,或是热诚的太息几声,或是冷凄凄的浇上一二句冰冻批语便罢!若是这些事不幸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在平时如此,在战时也是如此,多半是讳莫如深,严严密密的将这一切藏在自己灵魂的秘阁里,半个字也不让它透露出去,遇着胆大一点的人,认为自己良心上无愧,就将自己的经验练成玉句金声,披上诗词的艳装丽服,执住诗神的微妙表情,打发在人间,作为一生的永久纪念。当然人生如旅客,每一个旅行人有每个的特殊作风。有的只是走马看花,如美国的游历家在欧洲拜访名胜一样,一群群坐着大卡车,到了那个地点,就算尽了访古的义务,做到了那回首当年,凭吊往古的风雅活动;有的也许感到了诗人所吟咏的一切,只是紧紧的锁在心里,不肯让人家知道罢了;有的却要在那名胜可以下笔或下刀的地方留下几句歪诗,以为可以伴着名胜享受不朽;有的则必要将自己特别敏锐的性灵在名胜面前所感触的反响与活动,写成游记或动情的诗词,留作人类美味的精神食粮。不待言,这每个旅客所独特的作风,在这同是旅途人的自由世界里,应当是绝对自由的。可是我们对于那一部分能为人类出产美味精神粮食的特殊旅伴,不由的不发生感激而表示敬意,因为他们替我们解除旅途的枯寂,又使我们见到而体会到这旅途中我们自己不易见到而体会到的一切;并且他们肯把自己最亲切的感情与思想说给同伴听,这首先就是够朋友的行动了。那末,谁又能拒绝做他们的朋友咧!

  我们由旅伴的叙说,数千年以来经过这旅程者的记载,以及耳闻目见或自己经历过的种种,知道四十岁是人生旅程中最大的一个关键,在心理上生理上都有一种特殊的转变,因此影响到一人整个的态度,行动及其毕生的事业。

  某女士是学**出身,对于一生事业的抱负及其人格的修养确实是非凡的。她尝对我说:“兰,你是学文学的,你们这班长咏高歌的半诗人,认为罗曼斯是人生中最重要且最不可缺少的经验。我的看法完全两样。我觉得一个人生在这大千宇宙里面,应该如同培养一株特种的名花嘉木一样,昼夜不息的小心谨慎着,一点不苟且的看护着,不让害虫来侵蚀它,****摧残它,使它得着充分的阳光雨露以及地气的精华,等到时候临头,它能尽其所有的本能与个性,开出绝世的鲜花,结出惊人的硕果。像你们这种一天到晚忙着闹罗曼斯,实在是犯着摧残本性的嫌疑,我是极端反对的。”我虽是学文学,却没有一天到晚忙着闹罗曼斯,听了这话,心里不免有些不好受,可是我很明白她的话是指一般文人说的,并没有把我包括在内─—真正的好朋友是能这样体会彼此的意思的。况且以她那种生性非常活泼伶俐而模样儿又是长得相当漂亮的人物,对于人生竟真是言行合一的严肃自持,我对之委实只有欣服敬爱的感情,绝对谈不到言语的计较。

  她在二十余岁的时候,秉承父母之命,与某君正正经经结了婚。嗣后除了生儿育女经理家务以外,她还继续不断的忙着读书着述,以及其它直接或间接的**生活。朋友之中常常叹服说:“她真是个标准的新式女子”!

  十年如一日,她对于人生严肃的态度一点没有改变。可是不久以后,不知在那一个**的舞台上,她遇见了一个美貌男子,起先二人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我们说:某人长得漂亮!她也说:实在是美。我们说:只可惜他的行为太浪漫,自重的女子不敢相信他。她也跟着叹息而已。

  前些时,我在某大都市路过,与她盘桓了数日数夜。第一件事她使我惊讶不置的是她对于**的讲究,容颜的修饰,比以前更来得注意。从前的她衣饰,和她整个的人一样,只是严肃整洁而已。近来她的一切都添上了妩媚的色彩!她的住室和从前一样舒适,可是镜台上总是供着一瓶异香异色的花,书案上总是摆着一盘清水养着的落英。她同人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不息地盯住瓶里的花和盘里的落英,伤佛像整个的神思都由这花与落英捧向另外一个什么地方去了。头一天,我只觉得奇异。这位阔别并不多时的朋友,怎么变得这般两样。我起先疑心她家庭里发生了什么龃龉,可是细心现察之后,只见她的丈夫及儿女对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体贴,一样温存,即她自己的行动,除了这种失神及心不在焉的神气以外,与从前也没有什么分别。原来是极幸福的家庭,现在仍然是和气一团的生活着。那末,这失神的症结到底是什么呢?

  第三天,她的丈夫因事出远门了。在那夜深人静的午夜里,小孩子当然正在做着甘香的好梦,我和她却仍然围着火盆细谈。镜台上的夜兰送来了一阵阵的清香,转眼一看书案上的落英──这时是几朵鹅**的蔷薇──映在绿辉的电光下,现得异样的诡秘!她的神思仍然是在这两种花里面彷徨着,泳荡着。**着。我若不是神志素来健全的人,一定要疑心她是已被花精迷惑着了。最后我忍无可忍的试探一句:

  “钰,你怎么和从前简直有点两样了呢?”

  她精神一振,即刻回答我道:“我!两样了?”那就真有点怪,我这种人还会变到那里去吗?”

  我逼上去说:“钰,你有心事,只是不肯告诉我罢了!”

  “你这家伙真是鬼,怎么看出了我有心事!老实告诉你,心事我是没有的,只是我的思想和以前有点出入而已。”

  “在那方面呢?难道是同自由**主义向左转,走到**主义那方面去了,或是向右转,走到**主义的旗帜下呢?”

  “我的**思想仍旧没有多大的转变,还是守着我的老营:自由**主义。就是我的人生哲学完全两样的了。我觉得我的一生,直至现在为止,可说是整个的枉费了……”

  在那夜阑人静屋暖花香的氛围里,她的话头正如开放了的都江堰,简直是波涛汹涌,只向外奔。蕴藉在她性灵深处的种种怨艾,种种愤怒和种种不平,如万马脱羁般,只向我驰骋。不是我的神经十分结实的话,简直要被这些马蹄踏得发昏!可是她毕竟是个有修养能自持的读书人,话虽长,却无一句伤及他人,也无一句涉及她那中心的疙瘩。但从那些施了脂粉,穿了时装的零散句子里面,我窥见了她那失神的症结。

  “恋爱应当是神圣的……一个人的感情应该是绝对自由的,……人在天地间,自己的生命应该全由自己处置……可是如卢梭所说的,人生出来本是自由的,然而到处受到羁绊”,这样的语句,连篇累牍的夹在她的谈话里面!同时她的两只眼睛不时注射在夜兰与蔷薇上面,仿佛要是可能的话,要是她有自由处置其自己的性命的话,她的生命,她的灵魂,和她的一切都可以醉倒,晕倒,死倒在这花的怀抱里!

  在此情形之下,我不由得试探一句:

  “你现在怎么这样爱花?这些花是你们园里出的吗?”

  “这些花是个朋友送的!爱花!我现在简直是如醉如狂的爱花!花就是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就湮没在花里。我这朋友知道我爱花……无论谁送的花,我都一样的爱!”

  我心里早巳猜着了那献花的人,可是不敢,也不必道破。连忙又转变话头问道:

  “钰,你近来真是变得可以的了!记得你从前怎么骂我们文人爱闹罗曼斯吗?

  你现在的论调,谁说不比什么都来得更罗曼蒂克!”

  “回想从前的一切,我简直懊悔极了!我的家庭教育,以及旧道德观念白白地葬送了我大半世的黄金生命!想起来,那种无意识的,循规蹈矩的生活简直不知如何过下去的!”

  她不说,我也不敢说,我只直觉地看得很清楚:我的好友是在一种新的,如醉如狂的恋爱中挣扎她的新生命!我为她愉快,亦为她惶恐。愉快的是她终于尝到了恋爱的滋味,了解人生方面的意义;惶恐的是为恐她将堕入人生悲观的深渊,受到人类恶意的奚落。最后惶恐战胜了愉快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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