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眼睛

  星期日下午六点,镇文化馆值班员苏淼如,在书库——也是他的办公室里,埋头写信。

  亲爱的芹:

  我每每回忆往事,关于志愿、理想、走向生活,我们想过、谈过、写过多少美丽的图景啊。哪一个学生没有梦见过自己发明了万能工作母机,或者飞到了海王星上呢?这些天真的、可爱的、大吵大叫的幻想,一旦接触到实际,就被那冷静的现实生活迅速地、不言不语地、心平气和地给粉碎了。谁能想到,我,一个高等学校毕业生,会彼分配到这个乡间小镇的文化馆,和连环图画、幻灯片打起交道呢。

  苏淼如把笔放下,点起了一支烟。他听着木板外边报刊阅览室里人们踮起脚走着路,到报架子旁边翻看和掉换报纸的声音,还有人在轻轻地咳嗽。他吸了一口烟,默默地看着高大的书架中间的秋阳的夕照,有许多微尘在光束里浮动。他嗅见了一种熟悉的气味,有旧书上读者的手指留下的汗污味,有陈年的纸张的霉潮气味,有新书的油墨味,有书架的油漆味与木料挥发的气味。还有木板那边传来的农村青年读者身上的气味。总之,这是一种乡村图书馆特有的、必有的混合气味。这种略略酸苦的气味一钻入苏淼如的鼻孔,就提醒他不能不想起自己的狭窄的、不如意的、默默无闻的生活,使他十分忧郁了。

  他把烟放在桌角,继续写下去:

  我害怕下午,害怕夕阳把橙**的光投照在东墙上,这阳光逼迫我不能不感觉到,日子在一天一天,永无休止地流逝……他皱皱眉,又写:

  当然,我只是和你谈谈而已。不告诉你,又告诉谁呢?至于工作,我还是会好好地做。我会努力振作自己,更希望不要影响你的心绪。领导上对我说,几年来的灾害给国家带来了一些困难,目前,不是处于一个事业大发展的时期,说让我在下面工作一段时间,锻炼锻炼,会有许多好处。谁不知道这些道理呢?但是,过去昼夜盼望着的未来,毕竟不是这样的啊……喀、喀、喀,有人敲响借书窗口。

  苏淼如把信纸翻过,一手拿起烟,一手打开小木窗,看也不看地说:

  “同志,借书时间已经过了。”

  “不,您得帮忙。”回答的是一个急切的、清脆的女音。

  苏淼如这才低下头,把脸凑近窗口,他看见一双乌黑的、燃烧着热情和希望的眼睛。是一个农村姑娘,穿着花衬衫,梳着短辫子,两条小辫一边系着一块小手绢,她的额头沁满了汗珠,她的身后还有一个姑娘。

  这面孔倒像哪里见过似的。苏淼如想。他皱着眉,问:

  “什么事?”

  “我们要借一本《红岩》。”

  “《红岩》?”苏淼如淡淡地一笑,“早借光了。”他笑她们把借《红岩》想得如此轻易。

  “我们需要《红岩》,明天晚上过团日,动员秋收,我们要朗诵《红岩》里的几段,鼓舞青年们。”

  “咱们这儿有八本《红岩》,都分到各大队去了,至早也得一个月以后才能收回来。你们可以先登一下记,等有了,我们通知你。”

  “那不行,我们急着用呢,我们是紫李子峪村的,您给我们找一本吧,我们保证爱护图书,按时归还……”这姑娘执拗地紧盯着苏淼如说。

  “不是和你说了么!”苏淼如不耐烦了,“没有,就是没有。”

  “那——”那姑娘的眼神显出失望的样子,她拉一拉她的女伴的衣角。

  “别的书,《朝阳花》?”身旁的女伴说。

  “《朝阳花》、《创业史》、《红旗谱》、《革命烈士诗抄》,全部都借出去了。你们要看长篇小说,这儿只有翻译书了。”苏淼如伸手从书架取下了几本大部头的书,放在小窗口。

  那姑娘翻了翻拿给她的精装书,眼睛困惑地眨一眨,问道:

  “这书,能配合动员秋收么?”

  “这些书,包括《红岩》在内,都是文学名着,都不是动员秋收的宣传材料!”

  苏淼如一个字一个字地重重地说,那姑娘的无知和啰嗦使他有点气恼。他粗鲁地夺回了木窗下的书,转过身去,把书放回原处。

  “劳驾,同志,请您告诉我,到哪里可以找着《红岩》呢?”那姑娘仍然耐心地请求他。

  “哪儿也没有。新华书店来过几本,”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十分钟就卖光了。”

  梳短辫子的姑娘听了,眼光一下子变得那样沮丧,使苏淼如也感动了,他叹了口气,说:

  “县图书馆阅览室倒是有一本,但那是只供在那儿阅读的……”

  “一定有吗?”不等他说完,那姑娘就急着问。

  “一定有,可是……”

  姑娘不听他的“可是”,扭头拉上自己的同伴,说:“走,咱们上县城去!”

  “不成,不成,”苏淼如连忙摆手,“那本书不外借!”

  “没关系。”姑娘一边回答,一边拉上她的女伴,走了。推门的时候,隔着小窗,苏淼如看到她的黑半截裤下**的小腿,腿上蒙着一层多么厚的灰土啊。

  苏淼如略略一愣,推门追了出去,来到街上,两位姑娘已经走了老远,苏淼如用手在口边拢成一个喇叭筒,喊道:

  “喂,你们别去了,通往县里的班车已经过点了……”

  “不要紧,我们在地上走。”那姑娘转过身,向他招手,去了。

  苏淼如拖着缓慢的步子往回走,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

  闹钟响铃,到了闭馆时间。报刊室的读者开始散去。苏淼如习惯地过去整理一下杂志,在借书窗口的下面的地上,他看到了从那两位姑娘的鞋子上落下的黄泥巴。

  “真是个热情的好姑娘!”苏淼如微笑了。

  把《科学大众》从桌子角放回原处,再把《河北日报》的报夹子拧紧,之后,他回到那高大的书架边,他的写字台前,他略一迟疑,拉开抽屉,拿出了一本红光耀眼的新书——《红岩》。

  他看了看四周,好像怕被什么人看见似的。然后挥一挥手,驱掉心头出现的一股愧意,无限珍爱地、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掏出笔,甩一甩水,深情地在扉页上题道:

  给亲爱的芹

  淼如购于一个偏僻的小镇

  初秋

  他继续写信:

  寄去你最喜欢而又求之未得的书。可真难弄!新华书店的小刘尊敬我这个大学生,特地给我留了一本。这也算是走“后门”吧。你还想看什么书?需要什么?如果我能为你办点事,那就是最大的幸福。告诉你吧……第二天一早,苏淼如去邮局寄发自己的书和信。邮务员是一个快活的、和谁都一见如故的女孩子。她接过挂号邮件,问道:“什么书?”

  “《红岩》。”苏淼如不经意地说。

  “《红岩》?!”邮务员惊叫了一声,看了看收件人的姓名、住址,调皮地说,“她可真福气。”

  由于矜持,苏淼如没有说什么。其实,他也分明因为那邮务员的惊羡而觉得满足了。他轻快地信步走到柜台的右边,翻看最近的期刊。还有什么比为自己心爱的人做事更使人喜悦呢?他的信,他的书,将要沿着铁路、公路,走向城市,送到他的未婚爱人手里,当魏芹打开邮包的时候,一抹笑意会使她的面容更加美丽……他随手捡起了一本《中国妇女》,一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梳着两支短辫,睁大眼睛,热情地、执拗地注视着他。

  是谁?

  他用手指着杂志的封面,结结巴巴地问那邮务员:“她……她是……?”

  活泼的邮务员一跳一跳地走了过来,大笑着说:

  “您呀,您连她都不知道?她就是林——燕——子!”

  林燕子?

  他听说过,就在他们县,有这么一位鼎鼎大名的林燕子,她是改造荒山的英雄,知识青年参加农业生产的先驱。她出席过“群英会”,代表中国青年参加过世界青年联欢节,访问过朝鲜。《中国青年报》曾经整版刊登过她的事迹,**新闻纪录影片厂曾经为她拍摄过电影……“她是哪个村的人?”

  “紫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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