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爱的影

  雪地上的一串小水潭

  打从我还梦想爱情和事业的年代,我就住在闹中有静的取灯胡同了。我敢说,现在我在这条胡同行路的时候,每个脚印都会和过往的一个或几个脚印重合。在取灯胡同,我已经留满了、留够了我的从遐想到回味的岁月的印迹。

  离上班的地方近,这大概是我在取灯胡同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住家的唯一的不平凡的优越性了。从家里走出来,穿过一条短短的横巷,四百米,五分钟,到了。

  横巷没有名称,因为除了一个深宅大院的终年很少开启的侧门以外,这里没有门户。

  这使我走过横巷的时候常觉得提心吊胆,说不定哪一天这条无名小巷将被具有高墙的大院所占用。这条横巷修成了形,它属于昨天的遗迹而不是明天的规划,当然。

  高墙里长着一排高大的槐树,还有从墙头上探出头又弯下腰来的牵牛花与爬山虎,为这个角落增加了色彩、线条、荫凉和静谧。两个小小的拐角之间,形成个闹市里的雅静的小岛。许多个春夏秋冬,不管工作上、生活上、班上和家里有多少不顺心的事情,一走过这两个拐角,我的心便变得平静起来,在这里我走得悠闲而且从容,上班和下班变成了自由的信步漫游。也许,正是为了这条横巷,为它的两个拐角,为高墙下的幽静的地面,我才一口气在取灯胡同住了这么多年头的吧?……说到已经迫近了的退休,人总是要退休的,似乎一切并不足惜。然而我每天四次走过的这条横巷呢?上下班的时候我快乐地觉察到了我像是在漫游。而当我真的只能是在漫游的时候,也许——我预感到了,那不会寂寞的行么?

  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在我走过第一个拐角的时候,骤然一惊,匆匆收住了脚步。原来是一对青年男女站立在那里,他们羞怯地转过了脸,一半对着墙,一半对着对方。是我打搅了他们吗?停顿以后我三步并两步急急地走了过去,心里怪懊悔的,干吗要惊动这一对热恋中的小鸟儿。

  从那天开始,每天从那里经过的时候,我都会发现他们俩。每天我都下决心不再从那里走,宁可去绕大街,显然,他们比我更有理由去要求那一块小小的地面的安静。但是一到下班的时候,两条腿自动地迈向了我已经走熟了、走遍了的小路,起初几天,他们只给了我背影。女青年短短的剪发,修长的、略略单薄的身材,仰着头痴情地仰视着男青年。男青年用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叉腰,膀大腰粗,似乎有许多勇武与骄傲。他有时候低语绵绵,有时候高谈阔论,有时候摆弄着头,哼一下,哈一下,而那女青年很少说话,只是不断地点头又扬头,还常常“嗯、嗯”

  地嗯着。

  为了事先给一个**,这大概也算是文明礼貌的考虑吧,一进小巷口,我就开始念经般地唱起我所唯一记到如今的歌曲: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遥远,

  有个马车夫,

  将死在草原……

  我唱着这首使我回想起刚刚住进取灯胡同的年代的歌,轻轻地走近他们,愈靠近,我的声音就愈弱,拐过第二个弯儿以后,这古老的异国歌曲便只是无声地萦绕在心头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他俩真有着说不完的话,而且,我觉得他俩愈来愈靠得近,愈来愈亲热了。这使我愈来愈觉得我的小巷穿行是不该容忍的。只要在世界上活一大,就要做一个被别人欢迎的人,至少,绝对不做任何不受欢迎的事,这是我一贯的生活信条。是的,再也不能习惯地依旧在这条横巷里穿行了。这天,我一面照例轻声唱着茫茫的草原的忧郁的歌,一面下决心暂时与这幽静的、有着两个拐角的小巷告别。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俩回过头来,天真地、幸福地、亲切地向我投以问询的目光和舒展的微笑,显然他俩早已注意到了我,显然他俩早已知道了我和我的忧郁的步子和同样忧郁的歌,显然他们想让我分享他们的爱的幸福。甚至我以为是期待着我的首肯。真正相爱的人会爱全世界的,包括我这个不相干的路人。

  于是我笑了,我向他们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们几乎是狂喜地对看了一眼,回过头去,把头凑在一起,把手搭在对方的肩上,而萦绕在我的内心的歌便变得轻快而且热烈了,即使马车夫将要冻死了也罢,难道就没有回忆起在草原上经历过的青春得意的年华,风和日丽的天气,鲜花盛开的景色,车轮飞转的骄姿?

  秋来了,黄叶无言地落到了小巷地上,年轻的一对仍然在那里喁喁多情,我仍然哼哼着甜蜜而忧伤的俄罗斯歌曲,这一切正像那两个拐角一样,似乎已经成了幽幽的小巷的一个组成部分。天愈来愈凉了,小巷里又多了一个行人,这一天我漫步走过的时候,听到了拐角那边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拐过第一个弯以后,才看见他的身影。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高个子男青年,身穿一套灰中山服,背着一个式样老旧的绿帆布挎包,装着凸凸的书,正在急忙地赶路,他瞥了那对年轻人一眼,又向我礼貌地略略点了头,走过去了。他的坚实而又赶紧的脚步声,似乎一下子给这个小巷带来了些新的东西。两个年轻人也注意到这一点了,当他们回转过头来向我微笑致意的时候,也用一种略带惊奇和疑惑的目光瞥了瞥那高个子。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看到了那高个子,因为等我回头的时候,那高个子已经不见人影,只留下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了。

  从此,我们四人常常在横巷拐角处会面,彼此用目光、用笑容表达着无声的言语:

  “你们好,祝你们幸福。”

  “您真忙,忙得多么令人羡慕……”

  “好保重吧,怕伯。”

  “秋意满怀了,你们俩该加件衣服了。”

  “我们不怕冬天。”

  “你眼睛都熬红了。”

  当秋风吹走了最后一片残叶的时候,无名小巷拐弯处的男青年不见了,女青年一个人呆呆地立在那里,凝视着高墙上垂落下来的已经干枯的爬山虎藤蔓。我与背挎包的高个子几乎是同时停住了步子,看了看女青年,又交换了一个不安的、恐惧的目光,无可奈何地擦肩而过。次日,又是她一个人,没有往日的笑容,没有往日的痴情,也不再抬头望我们。高个子向我投来一个悲哀的目光,我报之以一声长叹。

  又过了两天,我与高个子青年又差不多同时看到了怅惘地徘徊着的穿上了黑呢外衣的女青年,我不由得向那女青年走近了一步,高个子也跟了上来,我们都喘动了嘴唇,都难以启齿。毕竟,我们都是陌生人,而陌生人对陌生人的关心,是不应该说出口来的。

  后来连接几天过去,高个子青年也没见着。

  可为什么不应该劝解她几句呢?我知道,人生会有许多痛苦,许多失却,许多次错过。而最不应该错过的、最容易错过的、错过了便一去不复返的,正是她的美妙的年华。她生活在一个多么好的时候,她正是一个多么好的时候!我回到取灯胡同的低矮的小房里,伴着台灯想了又想。让我这个一生不爱管闲事的拘谨的老人创造一个新记录吧,只要明天她还在那里,我便要去和她谈话,用过来人的智慧和深情给她讲爱情和幸福,更要给她讲比爱情和幸福广阔得多的人生。她牵动着我的心,我将创造一个勇敢和神圣的奇迹……如果高个子也在场,他一定会帮我说的。

  也许高个子什么也不会说吧,他是那样忙碌,他是一个知道时间的宝贵的人。

  他的匆忙,便是他的足够的言语了。

  初冬,高墙,伸向天空的树枝,洒满了小巷的白雪。当雪花漫大飞舞的时候,当歌曲在茫茫草原上似乎刮起了狂风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我觉得我有足够的信心、巨大的力量,我一定会使那位女青年欢乐起来,我会驱散她心中的乌云,我会使她奋力去追求那不应该像我一样地错过的充实和欢乐,我会的,我会的。雪太大了,快到拐弯处了,我按了一下伞柄上的银色键钮,黑色的伞乒地一下撑得圆圆的,我打着伞大步向前走。来到了第一个拐角,只觉得眼前一阵迷茫,模模糊糊地好像看到了女青年,定睛一看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影,高个子呢,高个子在哪里?快来帮帮我,但也根本没有形迹。我觉得我双腿有点发软,“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我唱起来了,愤怒地唱了起来,渐渐地,我稳住了身躯,终于跨过了这一段小小的距离,来到了第二个拐弯的地方。哦,他们俩原来在这里,他和她,别来无恙。

  他们俩,男青年右手撑着伞,左手搂着女青年的腰,他俩拖着沉重的却明明是快乐的步伐,向横巷的另一端走去。这回,也像最初见到的那样,他俩只给了我渐渐远去的背影。横巷那端有盏更加明亮的路灯,他们走远了,形象却更加清楚和明亮了。

  忽然,他俩回转了头,在那明亮的灯盏下向我微微一笑,顿时,我的泪水淌落了下来,淌落到了刚刚被他俩淌落的雪水融化形成的雪地上的一串小水潭里面。

  慰

  五十四岁的女工程师金乃静每天晚上都要读书,在儿子睡着以后,她读外文资料直至深夜,这已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了。

  虽然,也许从实用的观点可以对她夜读的必要性提出某种疑问。她至今还没有机会运用她从外文资料里获得的那些知识和想象,也许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和她同龄同职的女同志,更关心的是自己的退休,能不能找到一个什么理由把退休办成离休,离休之后照拿工资百分之百?

  她总算赶上了在退休以前分到了一套新单元楼房。儿子在另一间房睡下了,她开始她的夜读。最后一场电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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