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遗忘的碎屑

  一

  遗忘,难道是人的天性?

  并不漫长的岁月,竟然变成了遥远的古代,变成了飘忽莫测的幻影。曾经给烈火烧毁过的废墟,因为重新建起了新的楼房,废墟便被人遗忘了,而烈火,更是远远地离开了记忆的库房,它们摇身变幻,化成了美丽的轻烟,柔曼多姿地飘舞在天空,变成了愉悦人的精灵……这不是童话,是事实。科学家说,世界上最精密的、容量最大的,是人类的头脑。值得怀疑。

  遗忘了什么?是一个荒诞的时代,是一组荒诞的故事,是一片失去理智的喧嚣。

  是历史。历史怎么能够遗忘!当然,历史是人类的文明得以延续的基础,谁敢摧毁这基础?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历史都需要铭记不忘的。有些历史可以刻在石头上,让它们和岁月共存,和世界共存,和人类的骄傲和光荣共存,让后来者读着这些金光灿烂的文字,为自己的土地和祖先自豪。有些历史,则不必耿耿于怀了,因为……因为这是歧途,这些历史并不光荣,它们并不能抚慰或者鼓舞后来者,与其重温,不如忘却,与其回顾,不如前瞻,与其清醒地讲述当年的耻辱和辛酸,不如朦胧地唱几支歌词华丽含混的流行歌曲,既轻松,又优美。沉重灰暗的日子已经过去,我们不再需要沉重和灰暗了!

  这就是为什么要遗忘的理由?遗忘果真是一帖良药对那些疯狂过昏庸过迷信过的迷途者,对那些曾经被侮辱被扭曲被伤害的灵魂?

  遗憾的是,遗忘恰恰只是一种妄想。历史,把它的脚印留在了广袤的大地上,不管这脚印是深还是浅,是直线还是曲线,谁也无法消灭或者改变它们的形状。岁月的风尘和霜雪可以将它们掩盖片刻,但它们依然以固有的形态存在着。历史就像是出窑的瓷器,它已经在烈火的煎熬中定型。你可以将它打碎,如果还原起来,它仍然是出炉时的形象。

  历史已经过去,但它们正是酿造成"现在"这杯美酒(或者苦酒)的原料。没有历史,就没有"现在",当然也不会有未来。

  掩耳盗铃者,自以为已将那灿烂的铃铛窃到手,殊不知,铃铛永不会沉默,就在他企图把那铃铛悄悄塞入口袋时,清脆的**早已随风响彻辽阔的世界……二我说的是三十年前在中国发生的那场"*****"。

  "*****"这几个字,对大多数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充满着辛酸内涵的词。老人的惊惶和苦痛,青年的激动和迷惘,孩子们的恐惧和困惑,都和这个词连在一起。尽管这个词几乎已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已经被有些人"遗忘"。(我在这里用引号,是因为我不相信他们会真正遗忘,如果你没有患健忘症或者痴呆症,那么,那个时代决不会从你的脑海中隐退。)在我们这代人的记忆库藏中,很多恐怖可怕的镜头,都和那个时代有关。闭上眼睛,静静地想一想,那些镜头便会一一出现在我的眼前,时隔三十年,它们依然清晰如昨,带着火的灼热和冰的阴冷……镜头之一:上海街头。几个北京来的"红卫兵"围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他们用皮带打一个据说是"***"的老人。三四根带铜头的宽皮带,一下接一下打在老人的头上和脸上,老人血流满面,大声呼救。"红卫兵"们却越打越猛,直到把老人**在地……镜头之二:呼啸的卡车载着一车人,在一幢住宅楼前停下。戴着"**队"臂章的人从车上跳下,一涌而入。门内有人喊:"你们干什么,我不认识你们呀!"冲进去的人回答:"什么认识不认识,你们这样的人,谁都可以来抄家!"接下来就是乒乒乓乓的打砸之声,书,衣服,被褥,箱子,瓷器,家具,从门窗里投出来,被装上了卡车……镜头之三:夏日的夜晚,一盏白炽灯拉到马路边,铜锣当当一敲,乘凉的人群蜂涌而至。从街边的楼房里被推出一个中年妇女,几个彪形大汉反剪她的双手,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她架到电灯底下。在一片"**""批臭"的声讨口号中,大汉们一会儿将她的头一揿到地,一会儿又揪住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脸来示众。在灯光下,我看到一张苍白却凛然不屈的脸。大汉们喝令她"认罪",她以沉默作答。她的沉默使大汉们觉得丢了面子,其中一人拿出一把剪刀,用熟练的手法,当众剪去了她的半边头发。**的灯光下,赫然出现一个黑白分明的"阴阳头"。人群中有**喊:"剪得好!"……镜头之四:烈火熊熊,在街头燃烧。被烈火焚烧的东西很多,也很杂,有书,有画,有佛像和圣像,有西装,也有长衫马褂,还有尖头的皮鞋……这些东西,有从市民家里抄出的,有从街头行人身上强行脱下来的,也有自愿从家里搬出投进火堆的。男女老少,围着火堆欢呼,火光映红了他们兴奋的脸……镜头之五:马路上人山人海,看游街。一辆电气公司用来修电线的红色抢修车,游街者是一个副市长,他站在高高的升降台上,胸前挂着沉重的木牌,木牌上写着他的被打了红色大叉的名字。那架势,就像判死刑的囚犯被绑赴刑场……这名字,人们都熟悉,如果在从前,听到这名字,谁都会肃然起敬,一般人要见他的面也很困难,可此刻,他却这样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大众面前。仰起脖子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摇头叹息,也有人幸灾乐祸地议论:"嘿,他们也有今天!"大多数人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是好奇和麻木。

  镜头之六:一个年轻的跳楼**者横尸街头,没有人来收尸,却有人在他身上覆盖了一张大字报,上面的黑色大字墨迹未干:"自绝于**,死有余辜!"围观者阻塞了交通…………这样的乱哄哄血淋淋的镜头,现在看起来近乎荒诞。但这些决不是我的创作和想象,而是当时的现实。在这些镜头后面,蕴藏着的内涵,其实并不那么简单,在**家和老百姓的眼里,它们所折射出的色彩也许是不同的,但有一点大概没有异议,这就是正常秩序的被破坏。这种破坏的渠道,是无数人丧失理智的情绪渲泄。那场可怕的运动,说是"文化革命",其实上它所涉及的领域远远不止是"文化",它所涉及的人也远不止是文化人。这是一场破坏正常的生活秩序,摧毁健康的道德规范,践踏人性的"大革命",它的破坏触角无处不到,无微不至。

  曾经有好些年轻人这样问我:"你在《岛人笔记》里写的故事,都是真的吗?"我告诉他们是真的,他们点着头,但目光中流露出来的还是迷惑。那个时代发生的一切,他们感到不可思议,也难以想象。其实,对我们这些过来人来说,有些事情同样不可思议。在那个疯狂的、喧嚣动荡的时代里,我们的理智到哪里去了?我们的善良、文雅,我们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又到那里去了?我们羞耻之心又到哪里去了?恶和丑,突然变得那么强大,而善和美,却一下子显得那么脆弱!前者呼啸横行,后者却无情地被扫荡。这种失衡的起因,究竟是什么?

  我用了那么多的问号来点缀我的文章,但我却无力一一破译这些问号。我想,把这些问号展现在中国人面前,让大家来反思,来破译,大概不会是一件坏事情,尽管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三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短促一瞬!当那些问号不再成其为问题,也就是历史的**昭然若揭并被后来人铭记时,中国这辆古老的大车,要想再载着心如明镜的中国人重蹈复辙,大概就非常困难了。

  三

  摧残心灵和毁灭美的过程在那个时代变得极其短促简便,在一夜之间,黑的会变成白的,纯净的会变成污浊的,相同的一张脸上,会反映出了截然不同的两个灵魂。你无法说明白这样的变化为什么会发生得如此突然,如此不近情理。

  这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个秘密。

  我曾以一个少年人羞怯而又朦胧的感情,关注过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在我的心目中,她是天底下最美丽最纯洁最文静的姑娘。我曾暗暗地观察她的神态,留意她穿的衣服,在背后看她走路的样子,聆听她说话的声音……在她的身上,我看不到任何缺点,仿佛她就是完美的化身。她长得并不扎眼,眉清目秀,梳一头好看的短发,穿着朴素,夏天总爱穿一件白底黑点的连衣裙,手里常常拿着一本书。和人说话时,她的声音总是轻轻的,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她的美,不仅是她的形体外貌,还有她的行为。一次,她和她的几个女友一起,在一所小学门口为孩子们剪指甲,孩子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向她伸出手,她微笑着,轻轻握住孩子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甲钳修剪他们的小指甲。当时,我很想自己能缩小几岁,成为这群孩子中的一个,这样,我就也能伸出手来,使自己的手在她轻柔的掌握之中……我心里想的这一切,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甚至没有机会和她说一句话,只有在梦中,我才毫无顾及地和她相聚,握住她的手和她说话,这是一些温情美妙的梦。

  "**"开始后,发生了我意想不到的变化。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她,只见她换上了时髦的草绿色军装,头上戴着军帽,手臂上戴上了红袖标。她走路的样子也发生了变化,步子大了,重了,手臂摆动的幅度也夸张了,目光变得炯炯逼人。她挺胸昂首从我面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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